
“严肃的媒体工作者,中国众多的民间诗人之一,不解之缘的翻译家”,这就是马高明
Beijing Daily
趴在写字桌上,左手拿着烟,右手拿着钢笔,在手稿纸上画掉或插入字符,添加编辑符号,用中文和英文自言自语,好像在大声思考,脑海中的齿轮在不断研磨,让他找到准确的词,准确的诗行,准确的诗节。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,不停地讲问题、讲想法、讲感情。一颗饥饿的心,但也能喂饱肉体,他是做鸡蛋辣椒炒面的高手。严肃的媒体工作者,中国众多的民间诗人之一,不解之缘的翻译家:在一个人的身体里三成一。好奇、不耐烦、固执、创意、挑衅、乐观。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马高明。
1986年至1987年我留学北大。到达北京后不久,当我在首都剧场观看一场戏剧时,我好惊讶地发现著名荷兰作家阿德里安-凡-蒂斯(Adriaan van Dis)也在场。当时外国人在中国比今天要少得多,年轻的我毫不犹豫地走到他面前,说我们是同胞,并问他到中国来干吗。也差不多是这个语调,他没介意,刚好相反,热烈投入对话。原来,北京是他打算穿越中国的出发点,要写一本游记。人家与一位中国诗人即英文翻译一起访问首都剧场,这位诗人在几个月前参加了1986年鹿特丹国际诗歌节。当然,这就是高明兄。
接着,当我们一起吃饭时,三个人很快就发现对诗歌以及奇妙的计划的共同爱好:我指的奇妙计划就是用中文制作一本荷兰现代诗歌选集。高明请我这个荷兰语的母语者参加翻译工作,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,令我很兴奋。凡蒂斯先生是一个文学工作者,不光是作家,也是一个文学的推动者。从上世纪80年代初一直到90年代初,他在荷兰国家电视台主持了一个广受关注的图书节目,采访世界各地的作家与诗人。在北京那个充满缘分的夜晚,他很热心地说可以寻找资金来支持荷兰现代诗歌译成中文的项目(半年后,给他写信提醒,果然他言出必行)。高明自己是诗人,曾在中国最顶尖的语言学校之一的“二外”学习英语,还是文学翻译家。我是一个读汉学硕士的学生,终于看到了一个课本以外的中国。说实话,我对诗歌感兴趣远远早于对中国感兴趣,所以一旦走进汉学之路而且实实在在走到了中国,接触诗歌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。当年的翻译诗界与中国诗界深深地纠缠在一起,就像自新文化运动以来,整个动荡的20世纪一直是如此。就这样,我通过翻译走进了中国诗歌。
没想到,我们这奇妙的计划竟然是可行的。自1986年秋天起,高明兄和我共同编译《荷兰现代诗选》。每周我都会骑自行车或坐公交车从中关村到和平里,与高明兄一起完成一首又一首的诗。汉语母语者与荷语母语者拿双语讨价还价,在双语之间的桥梁碰头,在双语之间的深渊里掰腕子,既要忠于原文又要给予译文生命力。偶尔失败也没事,重要的是成功的文本,重要的是新的一首诗已进入中文,尽管只有我俩才知道,尽管只存在一份(整个手稿当然是手写的,我们一直很着急怕丢了。直到今天,我的诗歌翻译都是手写的,后来才输入电脑。与翻译小说、非虚构文本或学术文章的工作方式根本不同,必须得感受语言的物质性)。
其实,并不是只有我俩才知道这项工作,我们很快就得到了一些宣传。就在那年荷兰首相访问中国之前,有个国家电视台的时事节目将焦点放在了中国。当然,导演主要关注的是商业机会(不仅仅是中国人才知道如何往钱看),但人家也采访了北京大学的荷兰留学生。平心而论,应该认识到他们对文化也很感兴趣。当我说我正在与一位中国诗人合作把荷兰诗歌带给中国读者时,导演抓住了机会,带着摄影组跟着我去了一趟和平里。几天后,荷兰电视观众就能看到高明杂乱无章的写字桌,看到他和我在敲定诗人娄岱森(Hans Lodeizen)的一首诗时就准确的词语和准确的标点符号进行的交流,看到两个人用两种语言朗诵这首诗。高明的脸上有一种极其专注的神情,在摄像机和手稿之间来回扫视。然后他就开始:“请听:……”实际上是娄岱森在说“请听”,俩字是文本的一部分,但高明把这些话语真正拉进自己的手中。今天这些图像跨越了近四十年的距离回到我身边,然而我觉得什么都没变,感到很亲切。这就是典型的文化工作,由人类创造和分享的欲望驱动。谁是诗人或是翻译家,谁就很熟悉这种动机。

